相較於上篇提及的書豪,許明揚對於地方創生的看法有所不同 ——
「地方創生對我而言,是在 11 年前發生的。那一年,我決定要投入社區營造,孤身來到新化。」
他笑道,自己骨子裡就是叛逆與反骨的人,常看到新聞裡許多社會事件,二話不說就起身抗議。那時因為衝到各種社會抗爭的現場,導致自己心裡有許多情緒,這些情緒逐漸累積在心裡,無時無刻地讓他感到掙扎──他積極地想要為這片土地做更多事。
當時正在讀研究所的明揚,畢業之際教授引介他接觸社區營造。起初對他而言,像是終於舒緩內心的壓力般,可以透過地方實踐工作,緩解他對台灣社會的不滿,甚至不再因自己的無作為而有無力感。
「不過,參與社造一段時間後,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對勁……我們邀請很多老師來分享,同學或我最後都會問一個問題:老師,你們做這麼多的成果後,那你靠什麼生活的?」明揚說,十個老師有九個吱吱唔唔,那時候他才發現,社區營造工作如果沒有發展產業的話,終將無以為繼,青年也不可能投身其中。
意識到這件事情的許明揚,反而開始思考有沒有可能走出另一條路 ── 以社區營造來創業,將社區營造產業化:「令地方的問題得到改善與解方的同時,也能產生營運模式,讓我活下來。」抱持這樣的想法,他在一場社造的課程中認識新化社造協會的理事長。理事長看著他,跟他說,新化需要年輕人,你願不願意來?
於是,2011 年的 1 月,許明揚成為新化社造協會的總幹事,踏上了他的社區營造與地方創生之路。
對書豪而言,地方創生是新世代與地方關係重建的一種新模式;對明揚而言,地方創生是將社區營造走向產業化的開始,他們各自找尋自己在地方的生存和實踐之道。
相較於林書豪的星濱山團隊提出「永晝海濱美術館」,許明揚則是以生態博物館的概念,期望新化老街能成為「生活故事博物館」,藉此將他們所重視的文化、歷史,以及文化資產得以被保存下來。
台灣過去擁有許多文化資產,大多數的保存只要遇到建物或資產屬於私有,產權問題會使得保存上更為困難。但是許明揚的山海屯社會企業,卻反而透過私有的文資保存,實踐他們的地方工作,讓青年團隊得以進駐新化老街,一步步打造整個區域成為「生活故事博物館」;過程間協助老屋的保存,同時也將在地文化內容轉譯成為他們的商品。
曾去過新化老街,肯定都不會錯過街上的「晉發米穀商店」。2018 年 4 月 10 日,許明揚正式與米店的第五代簽下租約,說服第五代的屋主,請託他們將老屋給他們經營使用:「我跟他們說,我不想讓 140 多年歷史的老米店就這麼斷掉,我願意經營到你們的後代回來接手」。許明揚的這一番話打動屋主,屋主承諾將家裡的祖屋承租給山海屯社會企業:「我當時的期盼是看到米店也被我們經營出一種可能性,讓他們後代願意回來。」
剛承租下米店的許明揚,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找尋師傅修復米店裡的碾米機。終於找到師傅時,時間也來到同年的 10 月;巧的是,他們正要修復碾米機時,位於晉發米穀商店對街,同樣是老屋的「惠生醫院」也正好在拆牆壁。許明揚瞥一眼對面的施工,這才發現裡頭仍還保持過去「醫生館」的模樣:「當時我還假裝路人,繞了一大圈,不讓工人認出我是誰,走到醫院的門口後問工人說這要做什麼?」
工人回答他:夾娃娃店。
回到米店繼續修碾米機的許明揚,他先進去碾米機的管道清理準備讓師傅來修,一邊扒出死老鼠的骨頭、動物的糞便、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髒穢物,一邊想到惠生醫院保存這麼完整的模樣,將要變成夾娃娃店:「一邊弄,我眼淚就一直掉。」現在說起來,許明揚仍是有些許的激動。
好不容易才談妥一棟老屋,滿懷信心要重新打造老街的他,馬上就遇到挫折。因為這件事情,讓他下定決心發展修繕私有老屋。簡單而言,許明揚的老屋修繕方法論,是透過他與地方的熟識,與屋主談承租、協助修繕,並且再媒合給青年團隊進駐。說起來單純,但若沒有在新化 11 年的社區經驗、生活經驗,恐怕在與屋主談承租的第一步,便馬上遭到拒絕;而這過程間如何與屋主協商、找尋到政府的資源進駐,又是外人所難以了解。
時至今日,山海屯社會企業已經修復長泰西藥房、晉發米穀商店、陳清傳故居及老針車行,還有日式宿舍等建築。加上新化老街原有的梁道街長故居、楊逵文學紀念館,以及日式宿舍群等,這些文化資產的累積,便成為山海屯社會企業要打造新化生活故事博物館的底氣。
他指著陳清傳故居說:「這個人就是台灣的棒球祖師爺,南英棒球隊的創始者,徒孫有王建民、郭泓志、胡金龍等人。」陳清傳早年留學日本,從日本學到了棒球後,將相關的知識、訓練帶回台灣,在今日的南英商工創立棒球隊。當時南英商工的孩子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,為了讓他們能學習棒球,陳清傳教練將自己軍公教的糧食配給都用在隊伍中,甚至一度將家裡的米缸都搬到學校裡。陳清傳教練的兒子曾跟許明揚分享父親的故事:「小時候,我好羨慕棒球隊的孩子。因為父親對那些孩子,比對我們都還要來得好」。
這些屋子與屋主背後的故事,是奠基生活故事博物館「展區」內容的基礎,許明揚說:「早期若不是有這些前輩,犧牲家庭、親子生活,甚至將家裡的資源傾注給與棒球,棒球在今日的台灣,不會被稱為『國球』。」從一處文化資產保存,一則故事,我們可以看見過去的歷史與文化。例如,從楊逵文學紀念館看見台灣文學與社會運動的萌發、在老針車行裡找到台灣經濟起飛年代的痕跡;甚至還能在梁道街長故居裡看到噍吧哖及二二八兩起事件中,這名新化第一任的街長如何面對族群與省籍問題拯救地方居民……。
山海屯社會企業從這些文化資產中,逐漸發展出自己的商業模式。透過社區營造前期建立起的地方居民信任,他們與屋主商談,免費幫助居民們申請相關的修繕計畫、並負責行政作業;修繕完後,再藉由五年至十年的管理合約取得老屋的使用權,以此輔導更多外地的青年、青創業者進入到新化老街營生,共同打造新化老街,將文化故事存於建築之中,也將文化內容加值於商業產品裡。
曾困厄於自己對地方實踐的迫切,又重思社區工作如何應對未來,許明揚以山海屯社會企業嘗試摸索出新的答案:「我們希望商業來自於文化的轉換,而非來自於文化的破壞,以文化領導商業,以文化創造下一個世代」。
他期望新化老街生活故事博物館,是下一代的基石。
雖然因為疫情的影響,這兩年山海屯社會企業與輔導的青創夥伴都受到不小的打擊,但許明揚仍然保持樂觀。回望 11 年來,他的地方實踐路,也值得受到肯定,至少於此刻,2022 年 4 月 30 日,晉發米穀商店的後代回來接手了米店,惠生醫院改建的夾娃娃機店也已經關門,他們日前也正在社群平台上正式宣布,整理好了一棟新的日式宿舍,邀請青年創業家一同進駐新化老街。
山海屯社會企業,在 2019 年展開募資,名為「巡迷:米在南方|臺南新化歷史街區以『米』創生計畫」。他們的募資金額目標則是近乎難以達到的 120 萬。120 萬向大眾募集!?所有人聽到大概都會覺得有些難以想像。但實際上,山海屯社會企業最終還超過目標金額,達到了 140 多萬元。
募資的過程想當然爾地,並不順遂。許明揚說:「我們的經驗不足,募資上線的過年前,卡到了大量的商業訊息……。」因為過年前通常是各個廣告媒體大量鋪設的時刻,文化議題、加上高募資金額,導致募資的初期,整個案子幾乎沒有動靜。
但許明揚沒有忘記募資的初心,真正的重點還是如何讓他們關注的事情被他人認同,讓更多人在乎。於是他們設計三大行動方案:「第一個是 KOL*、第二個是企業、第三個,則是球來就打。」許明揚的三大行動方案,KOL 與企業,反而是最難接觸到的對象。許多知名的不論是網紅或 KOL,在相關的合作上都需要代言費;而企業若沒有一定的管道與關係,基本上也無法接觸。
第二個,則是他們同樣地開發區域內的空間,吸引青年或青創者進駐。這一點也是此刻移居鄉村最大的困難。以筆者所在的花蓮豐田村為例,村莊內大約有 120 棟左右的空屋,這些空屋近 3 成是所謂的投資標的,不可能成為居所,僅流通於市場上;另外有3成為祖屋,逢年過節重要的家族聚會場域,也不可能出租予外人。最終只有 4 成的空屋可能得以承租,但僅有 1 成不到的空屋,狀況良好。
1 成不到的空屋狀況良好,背後代表的是其餘可能承租的空屋屋況都非常糟糕,需要承租人租賃後,進一步整修、清理,才可能居住。無形中加大移居者的負擔,也提高移居的門檻,青年若沒有一點積蓄,或家裡有辦法支撐,不然根本難以移居到農村之中。
這樣的問題大致出現在台灣的農村各地,山海屯對應的方式,是以區域內的文資潛力房屋進行修繕、管理,以此減輕青年的負擔,同時吸引青創者移居新化,創造區域內逐漸活絡的商業與人潮;星濱山則同樣藉由區域內的空屋整修,帶領藝術家、青年進入正濱漁港,成為他們在地方的藝術夥伴、策展夥伴。
他們共同為地方建立明確的「入口」,令想移居或願與地方發生關係者擁有途徑、減輕負擔與困難。
第三個共同點為教育。不論星濱山、山海屯,他們都明確地知道,教育是地方永續發展最重要的一環。他們談的不是學業、成績,他們談的是如何使地方的知識與文化成為地區教育的內容。因為他們知道,哪怕社區營造或地方創生,若要真能永續發展,那麼為地方源源不絕地產出下一代的地方工作者,才是最大的關鍵。
最後一點,則是他們將地方成為議題。在未來少子化、高齡化,以及人口減少的「地方消滅」危機中,星濱山與山海屯,他們將自己的行動放諸給關係與關心者檢視,尋求得到他們的支持與討論。在這樣的時刻,地方終不再侷限於土地,而是真正的能成為社群,透過募資平台,他們並不在乎籌募到多少資金,而是使地方「議題化」,令地方得以脫離實體,成為無疆界的社群關注,讓非在地居民也願意關懷,也讓他們擁有實踐與支持的方式。
地方創生提出以來,產生諸多爭議,包含什麼才是創生?又或因為引自日本政策,也常被質疑台灣的創生該是什麼模樣?這些並未是在此刻可以解答,因為台灣的創生之道,還需要一段時間來驗證。但在我們找出答案之前(又或者答案本該就是多元的),星濱山、山海屯或許能為我們帶來不同的視角重思地方的未來。
藝術造港的星濱山,為我們開展的是新世代的如何與地方相處的可能;文化造鎮的山海屯,則使我們看見文化引領產業發展的實踐方法。在這過程間,他們打破城與鄉既有的想像、接住每個願與地方產生關係的人,並藉由教育創造下一個世代的抬頭,也透過社群和議題,將台南永安、基隆正濱漁港,拓展得不再侷限於實體的疆界。